《追》 文/何以向南.
陆星野是我的美术老师。
他性格暴躁，满口脏话不说，还老爱抽烟。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烟味。
熏得我都不想靠近他。
他老骂我。不是说我笨，就是说我不用功。
我知道他在美术上有过人天赋，因此一开始对他也颇为信服。至少那时他骂我的时候我从没反驳过。虽说听到那些话内心确实有几分沮丧。
后来听多了，也就烦躁了。
不就是线条死板？你至于每次看到我都用这事来讽刺我？不就是明暗关系表现不够明显？你至于因为这事骂我两小时，且骂人词汇都不带重复。
陆星野没有优点。
比起他，我还是喜欢隔壁的小白老师。
小白老师温柔体贴，脸上常带微笑，看了叫人如沐春风一般，酥到骨子里。他不像陆星野一样，天天只知道骂我。
我将这些想法透露给一起学画的好姐妹。岂料，她道:“陈光羽啊陈光羽，我该说你什么好。你知道陆星野是什么人吗？”
一听这话我立刻举手投降:“知道知道，以美术高考全省第一的优异成绩进入y美院的才子。明明文化成绩也极好，却毅然放弃上名校的机会，坚持梦想。”我叹口气，又道:“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了不下百遍，我早记住了。”
姐妹嘿嘿一笑:“不仅实力出众！关键是，他长得帅啊！”
帅？蟋蟀的帅？
我惊奇道:“哪里帅了？跟个非主流似的。都改革开放多少年了，还学古代人留长发。你要说一大男人留长发好看也就算了，他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跑出来辣人眼睛。我倒是宁愿小白老师来教我，省得天天挨骂。”
姐妹一听我此番话，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他超帅好吧？我一看到他就开心！跟花开了似的！”
花开没开我不知道，反正我内心一阵恶寒。
怎么还会有人喜欢陆星野呢......
小小年纪眼睛就这么不好使，可怕。
我的生活在反驳和被反驳中度过。
解释得通俗些。就是我骂陆星野，陆星野骂我。
我说他毒舌，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他说我长得渗人，注定单身一辈子。
吵闹半天也分不出胜负，我索性闭嘴，继续画画。他嚷嚷半天见我不说话，觉得无趣，也闭了嘴。
那时我才初二，正是最叛逆的几年，没少和他对着干。
我对很多事情没有清楚定义。比如爱，比如厌。
我所认为会坚持一辈子的看法，到最后全都悄然改变。
我坚持的不愿轻易言弃的事，到最后也都甩手抛开，尽管结局令人唏嘘，令自己不忍回顾。可我从未后悔过。
我没后悔过遇到陆星野。
我只是在想，为何不能早几年遇到他。若我们都在彼此最好的年纪里遇到对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对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
看着太阳往下坠落，一抹橙红爬上原本蔚蓝的天空，最后变成暗蓝，再变黑。这一切发生着缓慢的改变，直到天上繁星点点。
我关上窗，准备继续完成那幅没画完的水彩。
大概过了很久，我才站起身，活动一下因坐久而酸痛的关节。随后，准备去找陆星野，让他帮我改画。
我寻了他很久，从大厅到走廊。最后一点一点步入走廊更深处。我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偷懒抛下我，跑去外面喝酒了。结果抬眼便看见他。
走廊尽头，有一扇窗。
我走到窗旁，往外面的阳台扫了两眼。
陆星野站在阳台上。
他曾告诉我，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喜欢的人。
我记得当时自己带着不屑表情道:“一天到晚尽做白日梦。”
可现在，我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支烟，倚着阳台铁栏杆，吐出浓浓烟雾。长发覆面，他肤色本就白，衬出嘴上那一抹艳色。
美人晓折露沾袖，公子醉时香满车。
一个简单的画面，竟叫人想到风情万种一词。
我看呆了，站在原地良久，最后还是他发现了我。大概是没想到身后会站着人，我看到他一个激灵，手抖了一下，烟掉到地上。
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我是不知该用何表情面对他。他大概是因为尴尬。
他说:“你站在这里瞅啥呢？”
我说:“帮我改画。”
他:“没大没小，我好歹是你老师。”
我:“好的老师，请帮我改画。”
他这才迈着慢吞吞的步伐，向教室走去。
这条走廊没多长，左右不过几十步的距离。
却走得叫人步步难忘。
难忘到，多少年后，我仍能记住自己当时怦怦乱跳的心和他挺拔的背影。
从那天之后，我发现自己对陆星野的感觉变了。
我仍与他吵架，不过言语态度比起以前收敛得太多，连他都奇道:“敢情我们陈光羽同学这是要往淑女路线发展啊。”
我:“滚蛋。”
他:“你看！不到一秒就原型毕露！”
我佯装生气，可内心多得快溢出来的喜悦只有我自己看得见。
我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感觉和他多说一句话一个字都是靠近，为身边有他而感到庆幸和满足，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我大概，可能，也许，喜欢上了陆星野。
尽管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告诉姐妹，我喜欢陆星野。
不出意外，她哈哈大笑道:“不是我说，上次是谁在那里大着嗓门，声称自己不会喜欢陆老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忍无可忍，往她嘴里塞了根棒棒糖。
她这才安静下来，含含糊糊道:“表白吧。”
我不可置信，又重复一遍道:“什么？”
她道:“去告诉他，你喜欢他。”
其实我对陆星野表过白，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我从四年级开始在他那里学画。我自己当然不愿意学，我认为美术枯燥无趣，还不如在外面和小伙伴一起玩过家家来得痛快。最后我是被老爹强行拖过去的，只因家中有个亲戚说学画塑造孩子品行才学。
谁不希望自家孩子才华横溢呢。
于是他把我送到陆星野那里。
小时候我以为男女之间的唯一差别就是头发长短。陆星野从那时起便开始留长发，因此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以为他是个漂亮姐姐。
结果一开口就是低沉男声。
可把我吓坏了。
我说过，我对很多事情没有定义。可能只是看他留长发，挺特别，便觉得自己应该喜欢他。
那时的我对他说:“陆星野，我好喜欢你啊！”
他说:“小屁孩还挺成熟哈。”
我见他不信，又说:“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他挑挑眉:“认真的？”
我点头。
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他回复:“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可你还年轻。”
我一听，二十一岁？不可以不可以，这买卖不划算。于是我说:“你好老啊！你配不上我！”
我看到他愣了好几秒，才露出一个微笑。
我还听见他说:“我也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现在的我一想到这些往事，就想枪杀掉过去的自己。
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啊.....
然而木已成舟，再后悔也于事无补。我只能平静接受，顺便感叹一句自己以前眼光不错。
今天是星期六，我要去学美术。这意味着我又要见到陆星野。
我所在乎的不是美术，而是陆星野。
我对美术有的更多是抗拒。毕竟是被人强迫，并不是出于自身喜好。所以在画室里也是得过且过，混混日子。
我也不明白陆星野为何会那么执着于美术。
放着名校不上，去美院。就算这美院在国内也算排得上号的艺术院校，但到底只是艺术院校。在大多数家长心里一所出众的艺术院校甚至还不如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二本。
选择美术，我所认识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梦想。包括陆星野也是。
没人知道梦想这条路能走多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成功了都还好说，失败了连重来的机会都没有。
大多数人承受不了这种风险，因此在心中默默埋葬了自己的梦想，追求更安稳可靠的生活。
我想知道，陆星野是如何承受住这种压力，并走到今天的。
有一天，我实在好奇，便问了他这个问题。
我看到他沉默很久，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选择是我自己的，未来亦是。好坏我自己承担，就算最后失败，我也不后悔。”
我本想说，你明明那么优秀。
你还年轻，不只有美术这一条路。
你还有更多选择，干嘛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
这么做不值得。
我正抬眼一瞟，刚好对上他的眼睛。
我看见，他眼睛里燃烧的光。
那种热情的光。
我很少看到陆星野认真的样子。我眼里的他，永远不羁，洒脱，自由，对任何事都不在意。像一匹不受拘束的野马。
可他告诉我，他也有无法放弃的东西。
快迟到了。
前方路段出了场车祸，交警将路线全部封锁，交通瘫痪。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示意乘客下车。
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距离，我与陆星野约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可现在已经一点二十了。
迟到是必然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大步奔跑。
不只是怕迟到。更因为，我想早点见到他。
本来一周见面机会就不多，再浪费几十分钟令我于心何忍？
一想到此，我更加快脚下速度。恨不得背上能长双翅膀，带我飞到教室。
到画室时，已经接近两点。
我走进去，看到陆星野瘫在躺椅上，用一种半死不活的语调对我说:“你怎么不明年再来。”
一听他此话，我收住往前迈的腿，作势向门外走。只听他在背后忙道:“回来！”
我回过头，用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陆星野站起来道:“今儿先不画画，带你浪一天。”
大概是察觉到我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不耐烦道:“不乐意是吧？那行，你在这儿画，今天不画完五十张不许回家。”他又瘫回躺椅上，还是之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我谄媚一笑，上前挽住他胳膊:“啊天了陆老师！你怎么可以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帅气逼人！啊你太好了！”
我看见陆星野翻了翻白眼，又重新站起来。我赶紧放下书包，跟他出了门。
我还以为他要带我去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原来只是画室楼上的天台。
陆星野还一本正经道：“你不要小瞧这里啊！这可是个好地方！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夏天还可以晒太阳，冬天......虽然冬天什么也干不了，但也不影响它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
我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别找借口行吧，没地方可以带我去就直说，我在这里待了四年还会不知道这个天台有什么好？”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别揭穿嘛。”
接着，我看到他从角落里拉出一箱事先准备好的啤酒，我开玩笑道：“哟，陆老师还准备带未成年人喝酒啊，警察叔叔可不允许呢。”
陆星野边撕啤酒箱外的包装袋边道：“我这是带你提前体验一把成年人生活。怎么？”话转了个弯，与此同时他看了我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有点眼带桃花的意思。
美得我快晕过去。
我又听到他说：“不想着感谢我，还想告我？”
警察！这个怪叔叔刚才看了我一眼！我发誓，他绝对是在勾引我犯罪！
我和陆星野就地坐在阳台上，看着逐渐变暗的天空，把酒言欢。
这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
近到，一伸手，就可以搭住他的肩。
我举着杯，发着愣，不知该向他说些什么。于是沉默。
气氛显得有些尴尬，我随口找个话题道：“陆星野，你的梦想是什么？”
很无聊甚至显得俗套的一个问题，常常出现于电视屏幕里的各类选秀比赛或综艺节目中。
但陆星野想了想，缓缓道：“活到老，画到老。”他双目眺望远方，显得极为认真，全然没有了平时那种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随意感。
我也不由自主认真起来。
我道：“我学画是被我爹强迫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画画。”
他笑了笑：“看出来了。”
我用手撑着下巴道：“我....大概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吧，从小我爹就让我去学各种才艺，其实我心思都不在上面，因此什么都学不好。他老说我，我说不成器，成绩也提不上去，烂泥扶不上墙。”
我挺对不起我爹的，虽然心里也怨他，但知道他都是为我好。
他只是不想.....让我输在起跑线上。
我苦笑：“我就是这么没用，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变好，我也想让他为我感到光荣，为我笑一回。可付出的努力就跟打水漂一样，根本看不见。看不见一点希望。”
“像我这种人，别说实现梦想了，未来估计连对象都找不到。正好，亲生父母也嫌弃我。真的是注孤生。”
我半玩笑半认真的说出最后一句话，闭上了嘴。
我没指望他能安慰我，我就想找个人倾诉这些事情。
这些我深埋在心里，不肯轻易示与人看的事情。
我抬起头，后知后觉地发现陆星野正盯着我看，特别专注的看着我。一时之间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被他注视，我突然开始在意起个人形象。会不由自主去想，自己的发型有没有乱。今天的衣服搭配得怎么样，会不会太土。说话方式是否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我开始在乎这些。
而我最自卑的也是这些。
陆星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开时，我听到他说：“我觉得你很好。”
他还说：“小屁孩懂什么失败。你不用担心没人在乎你，我会陪着你长大，看你变得越来越优秀，成为现在的你自己喜欢的样子。”
远处，不知是哪家点起了烟火。那些微弱的小光快速上升至天空，再“啪”的一声向四处扩散飞溅。刹那间，闪耀的光，衬得昏暗的天空都明亮了几分。
我愣了好久，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抹，全是泪。我连忙伸手拭泪，可奈何情绪太汹涌，刹不住闸，眼泪根本止不住。我只好背对着他，站起身，落荒而逃。
沉迷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过度沉迷，最为致命。
与陆星野在夜晚喝过那一次酒，我好像找到了一个目标，一个坚持努力生活的目标。
不敢想象，在遇到陆星野之前，我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极其颓废，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觉得人生就那样。遇到谁，错过谁。我都不在乎。
我真是怕极了那样的生活，所以试图让自己抓住一些美好。
能让我为之改变的美好。
于是我遇到陆星野。
我照常去学画，依然能见到陆星野。
可今天我去的时候，我发现。他把头发剪短了。
原先都快齐腰的长发，变得好短好短，短到我快认不出他。
最后还是他挥手和我打招呼。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脑袋内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怎么回事？
我问他：“怎么剪头发了？”
他摸摸脑袋，笑嘻嘻道：“有人不喜欢，我剪了。”
“谁呀？”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问。
他轻飘飘的抛出两个字：“对象。”
哦。
对象啊。
我看过无数本言情小说。在遇到我现在这种局面时，女主不是哭到崩溃就是难受到心碎。看得读者都为他们捏一把汗，生怕他们就这么错过。
可一切都充满未知性。我希望他们能长相厮守，可结局往往是彼此相忘于江湖。
如果做不到心平气和接受，那最好选择遗忘。
我愣了好久，攥紧了拳头，学着他的样子道：“哦。”
然后又像往常一样调侃他：“谁会看上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往常一样。
他笑着。
笑着作势推我一把。
真的，好像往常。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没有对象，我也没拥有那些始终无法对他坦白的，与他有关的秘密。
后来的我忘了那几分钟是怎么度过的。
大概是怕以后某一天回想起来难受，大脑自动过滤掉了吧。
我保持平静。
我继续画速写。保持着五分钟一张的速度。陆星野在旁边掐着表，神色严肃。
他一直这样，对待自己热爱的东西无比认真。
不管是工作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人。
看着他这幅样子，不知为何，耳机里播放的钢琴曲此时听起来也变得无比刺耳。
我好像不想画画了，但除了画画也不知该干什么。
我好像不想喜欢他了，但除了这一无是处的喜欢也不知还有什么为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就是感觉，自己好困，可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陆星野。
我记得那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
他的所有模样，也都深刻在心里。
那么多，全是陆星野。
我记得，陆星野说。
陆星野说：“你怎么这么笨啊，笔都削不好！”
陆星野说：“你下次再迟到我就不让你进来了！”
陆星野说：“坦白吧陈光羽同学，你是谁派来的卧底，专门来治我的？嗯？”
陆星野还说：“我会陪着你长大，看你变得越来越优秀。”
他会陪着我，长大？
他说他会陪着我长大。
像是再也经受不住一般，我卸掉脸上所有假笑面具，捂着脸，跪在陆星野旁边 ，哭了起来。
我再也不要喜欢别人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考上了y美院。
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当艺术生，明明我对美术并不感冒，可还是有种非来不可的感觉。
就是觉得。再不来，连最后一点回忆都抓不住了。
顺带一提，我是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上y美院的。
陆星野得知这个消息后，忙打电话祝福我。他说，我已经超额完成了曾经的愿望。
我透过面前的镜子，若有所思的看着里面的自己。
这几年，我狠狠地逼自己努力了一把。
成就了现在的自己。
可真的超额完成了吗？
在当年我的计划里，陆星野是最不可或缺的那一个。
刚开始改变时，我不是没对陆星野产生过幻想。可后来，他结婚了，小孩都生两个了。
我也就终于死心了。
你说，当年那一眼是有多迷人，让我耿耿于怀到今天。
在每个流泪的夜晚，在收到结婚请柬时，在他们甜蜜相拥那刻。每一点细节都无法忘记。这些细节组合在一起，告诉我，要变得更优秀。
他们总问我是如何成功的。
我漫不经心答：“执念而已。”
这次的提问者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和当时的我一模一样。
她不解道：“执念，是指人吗？”
我点点头。
她又追问道：“冒昧问一下。这个人，很重要吗？”
我沉默了好久。小女孩见我不说话，忙改口道：“抱歉，如果实在为难的话.....”
“不。”
我笑着打断她。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的，普通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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